植藝成園,體現生命韌性與家屋想像
文|張禮豪
「我曾經讀過一個故事,美國畫家惠斯特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有一次到了巴黎的咖啡廳,那邊有人正在討論遺傳、環境、當代政治局勢等等會影響藝術家之類的論點。惠斯特勒這時開口說話了:『藝術就這麼發生了。』(Art happens.)也就是說,藝術本身有一些神秘的成分。而我就要用一種全新的觀點來詮釋他的論點。我會這麼說:每當我們讀詩的時候,藝術就這麼發生了。」
──波赫士〈詩之謎〉
可以說,唐寅九的詩與藝術也是這麼發生的。無所謂議題或論述,而是其與一己生命──當中不乏拉扯與掙扎、矛盾和衝突──最直接了當的正面對決。
唐寅九前半生的經歷,不可不謂曲折奇特而帶有幾分戲劇色彩。出生於中國十年浩劫前夕的他,從一介來自湖南九嶷山腳的鄉下年輕人,跑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從事地質研究工作長達數年,當地經常寧靜到令人害怕的氣氛卻成為他思索人生的最佳環境;而後,他投入經商也同樣取得相當程度的成功。直到2015年前後,唐寅九毅然決定離開商場,開啟截然不同的人生新頁。
向來對哲學藝文有著濃厚興趣的他,先前居住北京時就已跟中央美院的老教授、同時也是知名畫家靳之林時常往來,從其身上學習並理解到藝術的本質恰恰是對於既有定見與規範的顛覆。此後他開始自己琢磨,並潛心投入寫作與繪畫之中,在短短數年間就已有極為出色的表現。如今,他集詩人、小說家、藝術家等多重角色於一身,面對規模向度極大、心境上從禁錮到解放等各種不同生命處境的變動,選擇透過創作來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人事紛擾,並將自我辯證的思考形諸詩文及繪畫之中,兩者更是經常出現互為表裡、彼此驅動的情況。就此,人們乍看之下或許未必能夠立刻理解,卻益發增添了不少閱讀上的趣味。
以藝術分靈,顯現內在自我
除了透過文字,唐寅九也藉由藝術分靈,讓內在的其他自我顯現不同的媒介上面。其繪事受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盧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1922-2011)與法蘭克·奧爾巴赫(Frank Auerbach,1931-)英倫三傑的影響,深知藝術創作是一己與筆劃線條色彩在畫布上無止盡的交鋒搏鬥,好壞往往取決於自我不斷抗衡的過程。因此,在他眼裡,沒有一幅畫是完成的,有的只是達成臨時和解的某種狀態,永遠都存在著變動的可能性。
此次「花園,與世界和解」既是唐寅九在台灣的第一次個展,也是接下來即將巡迴北京等地展覽的首站。事實上,此處所指的花園,在一定程度上亦可視為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家屋」(Maison)概念的延伸,無論是西方大多居所經常得見,被人們悉心照料而井然有序的庭院,或者中國文人傳統裡以自然山水景物為樣本模擬而成的園林……都像是人們總是期待一個能夠作為承載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一個能夠暫時卸下受外在環境影響,一個暫離塵囂與瑣事的地方,期待在這樣的空間讓渙散的精神得到慰藉之居所。
如是的情感投射無疑跟他從中國移居到香港,復又於大疫之前入籍台灣這不斷移居的生命經驗息息相關。展中主要的「某城記憶」與「我的花園」兩個系列創作既有強烈衝突的抽象表現,偶爾也可見到隱約可辨的具象符號來點題。唐寅九透過隨機自由的筆觸和時而沉穩厚重、時而繽紛多彩的色塊交錯、重組,甚至斷裂的過程,不役於物亦不著於相地在畫面中逐步建構出詩意的空間與生命的韌性,或許亦可視為他長期以來對家屋的期待或想像。
在創作發想的過程中,唐寅九經常受到一句詩、一行文字的誘發,再將之改編為視覺圖像,不斷地讓書寫文字與視覺語彙去共同勾勒連動與轉換的諸多可能樣貌。像是主要作品《我們到幻象中去》靈感即是來自馬奎斯《百年孤寂》一書中富有幻想及冒險精神的老邦迪亞(José Arcadio Buendía),他一心想離開家鄉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尋找更多不曾見過的事物,豈料繞了一大圈最終還是回到了原本的村莊。他的所作所為看似徒勞,卻也充分展現了啟程遠行的勇氣。此作以橙黃為主調,搭配深綠、暗紫、紺青等色,運用反覆成圓的筆觸在畫面中不斷增生疊映,最終幻化為一畝葵花向日傾開的視覺意象,恰是對生命存在本質的叩問。
此刻,遠方仍有戰事、大疫的陰影還在我們頭上揮之不去……唐寅九是次展覽固然刻劃了矛盾動盪的世界現狀,卻也突顯出正視現實並與之和諧共處的理想追求。如其所言:「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每個人都應該有一處自己的花園,藉此得見靈魂的來處與去處。」可以肯定的是,詩也好藝術也罷,創作始終是唐寅九回應自身與社會的方式,也是他對生命最深刻且真摯的思考與表達。而他的創作在在提醒我們,無論世界如何明滅,總是會有花朵爛開成叢。